九十年代初期，不少城市已经实行了小学六年制。而在农村，基本还都是五年，幼儿园一年。当然，我们那时候并不叫“幼儿园”，而叫“育红班”。其实是个可上可不上的“班”，在我们村子是私人办的。
跟那时候所有孩子一样，7岁，我开始上学了。我的第一次学生体验，是从一年级直接开始的。
正当我开心的时候，生活它跟我开了一个大玩笑:我失去了行走能力，就在开学没几天的时候。
我的右脚突然之间肿胀起来，无法穿鞋，无法走路。
如果你会在冬天冻手的话，你应该能够想象到它大概是个什么样子——整个脚就那样鼓着，轻轻一按，硬，用力一按，痛！唯一不同就是不会发红。
它像面包一样鼓胀，又像石头一样坚硬。落脚在地无知觉，迈动一步却又有刺痛——像脚面脚底两块红砖在同时向中间挤压。
好动的我，突然一下子被限制了人身自由。于是每天看到最多的我，就是坐在过堂口的垫子上——发呆，看家里人过来过去，看街上人来人往，惆怅，迷茫，无奈。
我的语文老师，是我们本家的一个叔叔，瘦高的个子，很严肃。
上学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他也没有跟我说过话。
我很用心地在学习，每次课都很用“心”在听讲。可是我不张嘴，我不读出声，我像个木头人，除了眼睛，什么都不动。
我不敢出声，我怕，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过了一周，我妈问我:“老师说你在课堂上不出声？”
我没有辩解。
于是我尝试过张了一次嘴唇，又闭上了。自此以后，再没张过嘴。
日复一日地，上学放学，上学放学。每天四次，都是被家人背着来来回回的，或爸爸，或妈妈，甚至是只比我大五岁的大姐。我很胖的，圆滚滚的整个人。一公里的路程，大姐每次都要中途休息一下才能坚持到。
我怀着愧疚，祈祷脚快点好起来，同时更加用心地学习。
半个月以后，突然有一天，我被我妈告知，我再也无法去学校了，我被老师劝退了！老师说我在学校不张嘴，不认字，不读书，不学习，还要每天接送拖累家人。[哭]我撇着嘴，噙着泪，却不知该怎么解释……
于是我又开始每日地坐在过堂口的垫子上，看家里人过来过去，看街上人来人往……日复一日地，熬着日子……
转眼一年过去了。鉴于去年我的表现，爸妈也都失了信心，所以今年，让我从育红班读起。
但可喜的是我的脚好了。
可是前面两天，我依然是那个“死”样子。我看着老师失望的表情，真害怕再一次被劝退了。
天知道我是鼓了多大的勇气，开口读出第一个字，第二个字，第三个……总算，我成了一个正常的孩子。
我们学的前六个字，就是：人、口、手、上、中、下。可是这个“人”，我足足练了一个星期，还是写成了“入”。
“连‘人’都写不好吗！人，人，人，我们作为人的‘人’！写了多久了？就两笔，多简单，我没上过学我都会写了。”啪，啪，啪，三巴掌击在后背上。
“还哭？还有脸哭！你是笨还是不用心？”啪！啪！啪！
“啊！……啊！……啊！……”我从啜泣顷刻变破防。
“不争气！去年上学，家里天天背你过去，到了你不学，不张嘴。你就不知道心疼大人。今年还不学？不学就不要上了！回家，下地，干活！”
我抬了抬头，是想解释些什么。看到我妈愤怒又悲伤、失望又委屈的眼神，我又低下了头。
我解释什么呢？我要怎么解释呢？我不张嘴，谁又知道我用过了心呢？我又何苦要再“狡辩”，让她更愤怒和伤心呢？
我一边吸着鼻子，大口抽着气，试图把哭声止住，一边去书包翻找生字本。
大姐拿着一盒粉笔过来了。“妈，你别打她了，你打她她也不会啊。我刚开始不也是一样，多练练就好了。你别管了，我教她。”大姐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帮我抹着泪，把我拉到身边。
这时我获得了点安全感，我已经止住了哭的，可突然被后面过来的手，推了一个趔趄。“啊！啊！啊！”我又开始了……“今天要写不对，就别吃饭了。”
“来，我握着你的手，你不要太用力，我来用力，你先看我怎么写的。”大姐在右边，用右手握住我的右手。（我那时候觉得她的手还挺大的，我的手在里面好像消失了似的。）
“先写撇，上面要长一点，对，好了，写一点就要注意往左边拐弯了……咦，你手别那么僵硬嘛，我拉都拉不动，你看，又写成一个斜竖了，太直了，没有拐弯不行……别紧张，放松，咱妈不在，你别怕，我好好教你……不标准没事，咱把捺写完，它要比撇低一点，弯着写……呀，太直了太直了，是我没注意，哈哈哈，像两个烧火棍儿，不过也是个‘人’。看，简单吧，来，你自己写一遍试试。”
“好！”我觉得我是很有信心的，毕竟终于有一次我写对了。
我写了，对了，哈哈，对了，虽然还是两个“烧火棍儿”。大姐鼓励我再写一个。于是我又写了两个“烧火棍儿”，可是这个“烧火棍儿”是反着的——又是“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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