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相向，就见这少女紧盯琴弦，全神贯注，似乎生怕抚错。而她的眼神中，散发出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光泽。
所抚的曲子，正是他先前抚的《梅花三弄》。
但少女指尖下的梅花三弄，柔如冬日阳光，盈盈亮亮，冷如钢珠撒向地面，粒粒分明，委婉连绵处又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
如果说他所抚的《梅花三弄》是以自己的想象贯注指尖的诠释，那么少女所抚的则是此曲的本来面目。
鲁树人越听越激动，毫尖墨汁滴落染黑了地面也没有察觉。
少女这一曲的变现力，当真如黄莺出谷，令人耳目一新，其中他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更是在她的一番纠正下，生出柳暗花明，别有洞天之感，让他受益匪浅。
琴声甚至感染了抄书作坊的其他书手。他们觉得鲁先生今日所抚与往日相比更加动听，似乎领悟了《梅花三弄》的真谛。
清弦小筑门外已挤满许多脑袋。当瞧见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女在抚，无不露出惊异的表情。
“这不是雕版印刷作坊的女工吗？没想到琴艺如此出神入化。”书手们啧啧称赞道。
待璎珞抚完一曲，鲁树人揩干眼角的泪，施礼抱歉道：“是老夫眼拙，不识高手，还望小娘子恕我不恭。”
此时璎珞也相当吃惊，举起双手，左看右看，实在也想不通，她把手放在琴弦上时，手指同弦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紧接着，腕部就像为一股强大的力量操纵，带动手指自然而然地拨动琴弦，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不能阻遏，惊得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又十分享受这种轻车熟路的快感，鲁树人抚得欠妥的地方，手随意动，她竟以另一种方式表现出来。
本还担心草率，但改动之后，锦上添花，浑然天成，使她更加自信，随之升起的自豪之情替代了所有紧张与害怕，信马由缰，纵横驰骋在属于她的广阔天地之中。
“这三十三天的聆听，我记下先生的指法，贸然出来献丑，还要请先生不要见怪。”璎珞很是得意，但她觉得这种时候，谦虚是最好的骄傲方式。
鲁树人睁大眼睛，不敢相信道：“你的意思是从来没碰过琴，只听老夫弹了三十三天，就自己弹出刚才的曲子？”
璎珞点点头。
鲁树人惊呼道：“如此惊人的天赋，便是董庭兰在世，也只能望其项背。”
董庭兰是大唐开元、天宝时期的著名琴师，其琴艺深受当时的高适、薛易简等知名诗人的喜爱，为其做诗无数。其中最耳熟能详的当属高适的《别董大》，诗云：“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因此有“琴仙”的美誉。
正在这时，何管事骂骂咧咧闯进来，指着璎珞呵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你竟跑到这里来偷懒，扰乱书手们抄书，是不想吃饭了吗？”
确实耽搁地久了，璎珞向何管事道了歉，灰溜溜要走，却被鲁树人给叫住：“先等等！”
何管事一脸媚态，讨好鲁树人道：“先生有何见教？”
鲁树人直言不讳道：“老夫这里书单成堆，忙不过来。先前你跟我提过，要为老夫寻个徒弟帮忙，老夫因安静惯了，没有答应。这少女天资聪慧，手脚利落，老夫很是喜欢，想收她做个关门弟子。从明天起，就让她来清弦小筑学习书艺，将来学有所成，不会给书肆少赚钱。”
何管事对鲁树人的要求颇感意外，原本他想推荐雕版印刷作坊的一个女工也就是自己的姘头跟他学习，毕竟学成之后，不仅工作轻松，而且钱多又体面，但却被鲁树人一口回绝。也不知道他撞了什么邪，今天执意要收璎珞。
不过璎珞没给他好处，他不甘白让她得到这份美差，于是涎皮赖脸道：“先生要找徒弟是好事，只是这璎珞乃是中元节生的鬼崽，我怕她身上不干净，会对先生不利，不如另择人选。我知道一个女工——”
不等他说完，鲁树人斩钉截铁道：“不按老夫的意思办，老夫马上辞工到黄家书肆去。”
黄家书肆是杜家书肆最大的竞争对手，如果鲁树人去了那边，肯定会带走一大帮佣书客，对杜家书肆来说极为不利，要是被杜员外知道，那还不揭了他的皮，甚至以解雇他换取鲁树人回心转意也不是不可能。
为保住饭碗，何管事选择让步，皮笑肉不笑地安抚鲁树人道：“小事一桩而已，先生莫要生气，就依先生所言，明天就让璎珞跟着先生学书。”
他叫来璎珞，让她跪在鲁树人面前拜师。璎珞知道这份差事比雕版印刷作坊的差事有趣，心想学到本事，将来逃离杜家后，也不会坐吃山空，可以靠一技之长生存下去，故而欣然从命。
“徒儿拜见师父！”
鲁树人听到她叫师父，像受到什么打击，趔趄后退几步，惨然说道：“老夫不喜人家叫师父，以后叫我先生便可。
“是！先生。”璎珞兴高采烈道。
离开清弦小筑后，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雕版印刷作坊的李裹儿等一干女工。
大家都道她否极泰来。跟着鲁树人学会这门手艺，将来只要有书肆的地方，就不用愁没饭吃，到时候杜貔貅想要再苛扣她，也是有心无力。总之平步青云，前途无量。乐得她自掏腰包，到花糕员外家置办了许多果子点心，与工友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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