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大一些的时候，我便经常会和母亲吵架，因为各种各样让人左右为难或者是拖泥带水的事情，比如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神经会如此敏感，但最后我总是胜利者，只是这种胜利里面包含了太多关于血缘以及年龄的因素，因为在很久以前，我记不清楚具体的时间，但我记得当时全国各地都轰轰烈烈的为2008年的奥运会在做庆祝，镇子上更是隔三差五便放着噼里啪啦的鞭炮，那个时候，我还有个妹妹，该怎么说呢？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我只记得当时是秋末时分，天气已经转凉，白杨树上每天都会落下许多如同蚕蛹的东西，地上总是爬满了各种各样的小昆虫，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它们成为秋天尾巴上的风景。我记得在秋末的傍晚，母亲在家里装了一袋子粮食，里面放了两个存了很久的鸡蛋没有对任何人讲话提着它们出了门，晚上的时候，她突然说隔壁村子里王黄土的家里有个小女儿，异常可怜，常年吃不饱饭，想抱过来收养下来。
我记得父亲当时沉默了很久，他土黄的脸庞下是满嘴的胡渣，此刻也显得异常严肃，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知道这应该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也许对当时的我来说，不过是多一个人吃饭罢了，谁曾想得到这碗饭才是最难得的东西。我记得他坐在木制的板凳上，拍了拍双腿，裤子上掀起一阵灰尘，然后蠕动着嘴唇用有些嘲讽的声音毫不在乎的说:“自己都吃不饱饭，还养别人的女儿”然后又伸手指了指我，说:“她这学还上不上，地全卖了也凑不够学费，你说怎么办，你在抱一个回来，你养！”
母亲犹豫着看着我说:“她外公前几天说楚捷的学费他来想办法，让你不要操心了，至于吃的，总是饿不死人就行了，再说了，抱回来以后大了养老也算个话。”
父亲却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神经，突然便的异常暴躁，脸色青红交替，可怕极了。
他一把拍在桌子上面，发出巨大的声响，然后站了起来，声音如同音浪般巨大，他说:“不要让我操心了！这是你女儿不是我女儿是吧！你娘家人看不起我们家是吧，嫌我楚家穷是吧！有本事你带着她回去啊？”
父亲说完后，母亲当时并没有生气，我记得她的脸色依然很平静，不同的是胸口有些起伏，她也开口了，声音里有一种我轻而易举就能听出来的克制，她压着声音，用仿佛是从嗓子里硬挤出来的话说:“楚明，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德性，我娘家就是一堆屎也比你们家强，让你操心？！让你操心你又拿着学费去赌博是吧！上次她的学费让你输完了不是我连夜跑回去找我爸妈要的钱她能上学吗！现在我家倒成了没良心的人了是吧！你和你妈一个德行，看不起人是吧？你妈去年摔了一跤谁给她接屎端尿，是我！不是你那个个整天耍心眼的姐姐！”
关于那段时间我只记得这两句话，剩下的随着记忆的忘却我已经记不清楚，我只知道在一场更大的战争爆发前我家的大门吱呀一声传来一声响声，奶奶柱着拐杖推门而进，拐杖敲打在地面上滴滴的声音让一切都悄无声息的安静了下来。
后来那个被“抛弃”的小姑娘终究是被母亲抱了回来，父亲和母亲大吵了一架，但无济于事，奇怪的是，奶奶什么话都没有说，她仿佛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我同母异父的亲妹妹，因为我们的眸子或者脸庞实在太像了，像到我仿佛患了某种疾病一样疯狂的想方设法和她进行亲子鉴定，于是在一个晴空万里的中午，我知道了这个秘密。
我至今还记得她瘦小的身子和初来乍到时那种怯生生的眼眸，那种带着害怕、恐惧、不安以及焦虑的眼神常常在我睡梦里出现，仿佛在她眼里我们都是一只只巨大的恐怖的怪兽，又仿佛她被沉入了一片深海中，于是我把我最爱的——那个旧货市场老板送给我的洋娃娃送给了她，但她还是离开了，离开了这个我很热爱却也很讨厌的世界，有些时候我羡慕她，懵懂无知的离开在很多时候比清醒的真实离开要幸福很多，她在五岁的时候患上了脑膜炎，从她的眼神和表情我看的出来痛不欲生，我记得她每天都在哭，哭的昏天暗地，当时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她拿着我最喜欢的洋娃娃依然在哭泣，现在才明白，有些痛苦实在无法忍受。母亲不顾父亲的反对和姑姑的阻拦把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卖了只为在医院里换取一点可持续生命的药物，尽管父亲终日游手好闲但也始终没有因此和她争吵，当生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时所有人都没有办法古井无波，妹妹的头发已经全部脱落光秃秃的像极了她手里抓的那个没有头发的洋娃娃，那段时间母亲借遍了所有能联系到的亲戚，外公甚至卖掉了一头养了很多年的黄牛，但所有人的努力也只不过能让她多吃两天的药而已，再后来，买不起药了，母亲又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喝中药管用，于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家里总是飘散着浓厚的中药味，奶奶的表情也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开始厌烦起来，但这种厌烦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在一个半夜里，一个所有人都熟睡的半夜里，妹妹的啼哭停止了，清晨我们抚摸她时只剩下硬邦邦的一块如同被冰冻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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